比起武侠小说来,这才是真正的“剑胆琴心”
我们这一代人,凡对古琴感兴趣的,恐怕入门书里都少不了一本瑞典学者林西莉写的《古琴》。20年前,这本书就可称最佳古琴入门读物之一。书中有一处细节至今难以忘怀, 1961年她第一次来北京学习古琴,在众人还没问“学这玩意有什么用”的时候,她的老师赠与她一张明琴用于学习。
这是什么概念呢?就好比您初学小提琴,第一次上手用的就是一把17-18世纪的意大利名琴,没准儿还是斯特拉迪瓦里的手作。
为什么可以这样类比?因为,明朝可谓古琴最为兴盛的时代。最熟悉中国古典文化的外国人,《狄公案》作者高罗佩便推明琴为古琴之巅峰,他本人还曾开古琴演奏会为抗战筹款。
这里可能得先澄清一个误区,即古琴越“古”越好。唐、宋名琴固然风流绝顶,固然有“雷琴”传世,但那是掐尖儿的,并不能代表一个时代普遍的“手艺人”水平。
唐明皇是很喜欢音乐,但他似乎更喜欢肥美浓郁、活色生香的劲歌热舞。西域音乐,包括西域乐器在大唐的流行程度很可能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。唐明皇还不止一次表示对古琴这种清淡乐器的不屑,虽然在儒释道互补的大唐文化中,琴也有重要地位,李太白一句“蜀僧抱绿绮,西下峨眉峰”,千年来弄得多少人心里面痒痒的。
文艺皇帝、“千古一人”宋徽宗虽然对琴的态度远远好于唐明皇,但是他在各种玩得精熟的文艺活动中并不对琴抱有特别的偏爱。对他来说,琴的地位起码不会高于书画。只不过在文人具有很大话语权的大宋,带有文人属性的古琴有着良好的生存空间。
而大明王朝的历代帝王则对琴有着异乎寻常的爱好。从朱元璋开始——千万不要因为他出身寒微而小觑人家的文艺眼光,或许这与他深谙江南文脉有关。朱元璋的左膀右臂、民间传说甚多的刘伯温,据说便是“蕉叶”琴的创始人。朱元璋即位后便设立“文华堂”,江南的著名琴家都被他召了进去。永乐皇帝朱棣不仅喜好,而且擅长鼓琴,还主持编纂了《永乐琴书集成》二十卷,这已经不是“玩家”,而是职业高手了。
明朝在古琴方面大有作为的皇帝还有宣德、正统、成化、弘治、嘉靖、万历、崇祯,他们或擅长弹琴,或擅长作曲。他们召集一流匠人进宫,专门研究斫琴,还命令太监学习鼓琴,就像高俅靠蹴鞠赢得宋徽宗欢心那样,明朝在古琴上面有所建树的太监往往受宠,晚明宦官专政的情况不能不说与此有一定关系。比如,大太监戴义是当时首屈一指的琴家,也就是“六指琴魔”那个级别的吧,当然其他公公也并非等闲之辈。想象一下东厂的公公们弹琴的画面,不要太美哦;“公公”当中还产生了不少一流的斫琴大师,迄今他们的作品还在宫里……
这还不算完。皇帝之外,大明各据一方的各位藩王都活跃在古琴界,个个都是小能手:宁王、衡王、益王、徽王、潞王、郑王……明太祖之子、宁王朱权,便是《神奇秘谱》的编纂者。这是中国古代音乐史上最重要的一部音乐文献,没有之一。今天我们听到的那些古琴曲,稍加留意,就可以看到几乎无例外都是“根据《神奇秘谱》整理”。所以,真是一部神奇的秘谱……不仅如此,明朝第一琴“飞瀑连珠”便由他亲斫,现存唯一孤品,音色可称一绝,响彻天际:1977年,“旅行者一号”携带的唱片中,唯一收录的中国声音便是管平湖先生用此琴弹奏的《流水》,如今已经在太空旅行了42年了。
并且这位宁王,可谓才貌、文武双全。太完美了,难免引他的皇帝兄弟忌惮。但假如认为,藩王们如同蔡松坡一样,只不过佯装一曲高山流水觅知音而避免皇帝哥哥猜疑,那就太小看人家了(当然,蔡将军也算是近代的抚琴高手)。
明朝的古琴高手中也少不了皇子和嫔妃的身影,更不用说庞大的“读书人”阶层,乃至商贾、倡优……一旦琴学、琴艺的水平成为一种对人的评判标准,那么整个社会学琴的风气势必相当可观。进可作为晋升通道,退可作为个人品位的标榜,所以,为什么不学?
在这种社会氛围下,斫琴高手辈出,很多明琴之所以被误认为宋琴,就是太优秀的缘故。而且,产量和质量都很稳定。皇宫里的当然更是杰作,大明王朝终结了,琴还在那里。
某年某月的某一天,京城最明亮的少年——玄烨,即康熙皇帝,在这些乐器(战利品)面前陷入了沉思……康熙皇帝是非常有艺术天分的,例如,在老师的调教下,他很快就掌握了一手董其昌体的书法。但是在古琴上面,他并没有立刻陷入痴迷,而是冷静仔细地进行了各方面的研究。比如,开发出满文的琴谱;比如,制作漆琴的小模型,长只有20.5厘米,金徽玉轸,古琴该有的,样样俱全。
或许是从前朝兴亡获取的经验,清朝的皇帝对于音乐有所保留,只把重点放在它的礼仪教化功能上。其实,雍正、乾隆两位可算非常文艺的皇帝也玩得精熟的,故宫藏《胤禛行乐图册·松涧鼓琴》中,我们还可以看到“四爷”在竹林中抚琴的销魂姿势。但人家只是自己玩儿。乾隆皇帝就禁止别人鼓琴时使用左手指法,古琴左手指法,主要包括吟、猱、绰、注,左手的指法可以让音色变得抒情、婉转、绮丽,好比花腔女高音,但这违背了儒家对“韶乐”的要求,被视为“淫声”了。所以乾隆说古琴的左手全是“郑卫之音”。对琴尚且苛刻至此,哪里会有什么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呢?而且还有一首靡靡之音的定情曲?
总体来讲,清代的公子王孙不再像明朝那样把学琴视为必修课了。《红楼梦》八十六回,宝玉见黛玉读一本书,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,于是便说:
“妹妹近日愈发精进了,看起天书来了。”
黛玉“嗤”的一声笑道:
“好一个念书的人,连个琴谱都没见过?”
所谓“天书”,就是古琴的“减字谱”。它其实和大众的想象有很大出入:古琴的减字谱,和昆曲的“工尺谱”一样都不难认,它们本来就是为了便利而被发明出来的,只要是识字,就可以认得。而宝玉竟然没有接触过,古琴在当时的普及程度可见一斑。或许,这里为他与“薛宝琴”无缘埋下了“草蛇灰线”?而《笑傲江湖》可以作为一个反例:令狐冲因为《笑傲江湖》的琴谱被误会为剑谱,招来了大麻烦——虽然声称架空历史,这部小说也能隐隐看到晚明的影子,在一个琴学最普及的年代,减字谱本身又极为容易辨认,竟然会有如此多人目不识琴,这个关键性的设置似乎有点不合理。
当然,乾隆皇帝也留下了一幅《弘历观荷抚琴图》。不仅如此,就像他喜欢在古画上盖章一样,他也在各种唐宋名琴上如法炮制,只不过毁坏更严重,因为是用刻刀雕刻的,在“古梅花”“清籁”“海月清辉”这些宝贝上刻满了“御题”……
清帝也延请工匠制琴,但整体水平距离明朝已经差了很多,所以清帝将宫中明琴视如珍宝,并在圆明园修建起来后将140多张明琴精品放在那里“镇宅”。然而,随着英法联军一把火,这批精品灰飞烟灭……
所以,我们今天能看到故宫的明琴,可谓劫后余珍了。其中最醒目的,要算那张“孙登公和天籁”铁琴。铁琴,一般适用于观赏,这张琴其实本不是故宫藏品,它曾经属于明代第一收藏家项元汴,他是当作晋时的琴来收藏的,他本人的“天籁阁”即出自此琴。但经考证,这张琴其实是个“假古董”,很可能是元明时期伪作。此孙登不是三国的那个孙登,而是魏晋隐士。葛洪的《神仙传·孙登传》记载,孙登喜欢弹只有一根弦的古琴,善于“长啸”,喜读《易经》《老庄》。阮籍、嵇康曾与他夜游,他告诫嵇康:“君才则高矣,保身之道不足。”
顺便说一下,故宫原有的一张署名王徽之款的铁琴,被当作东晋真家伙带去了台北故宫。据考证,其实也是伪作。
故宫藏可用于演奏的明琴,比如“奔雷”,可称极品。
而故宫藏清代琴中,落霞式“残雷”则较为醒目。因为它是谭嗣同在光绪年间监制的,并在琴背后题诗:破天一声挥大斧,干断柯折皮骨腐。纵作良材遇己苦,遇己苦,呜咽哀鸣莽终古。
比起武侠小说来,这才是真正的“剑胆琴心”。
但故宫作为世界上收藏古琴最重要的博物馆,镇馆之宝,还是四张唐琴。其中最具代表性的,还是“大圣遗音”。
1924年,冯玉祥“逼宫”后,“清室善后委员会”成立。在清点文物时,在墙脚发现戳着一张“神农式”琴,因为房子漏雨,被淋得一身泥,岳山也塌了半截,就被当作破琴一张,随便送进库房了事。解放后,它偶然遇到了王世襄先生,一擦,再一看,原来这是一张标准的唐琴,于是被送到管平湖先生那里。经过修复后,“大圣遗音”又恢复了那精美古朴的样子。
当然,“看”古琴本身是一种悖论,因为乐器如何,“听”最重要。况且,古琴最佳保存方法是弹奏,所以历代名琴都在高手手中传递。但“看”其实也未尝不可,至少可以效仿陶渊明。据说陶渊明爱琴,但他的琴没有弦,也没有徽,但他“抚之”,心中就会流淌出美好的音乐来,诗曰:
“但识琴中趣,何劳弦上声?”
能体会到这层意思,不亦乐乎?
文|黑择明
本文刊载于北京青年报2019年4月26日C8版《艺齐赏》